有凤来仪落红叶
莫儿叫醒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似乎又睡了很久,进了冷宫也将近有三个月了,日子越来越凉,门外的枫叶红了,开始飘落了,我又如同往常椅坐在长生殿的回廊上,看着红叶发呆,想着可能坐着又过了一天。
司马韶华来的时候我没有察觉,他许是站在我背后许久,直到莫儿从院里小厨房烧了壶热水准备给我沏茶,跪在回廊道:“奴婢见过皇上,娘娘……”
我才发现司马韶华在,没有抬头看他,直到他冰冷地说了句:“朕听御医说你最近嗜睡些,是吗?”
我没有回答,莫儿见我不理他,气氛有些尴尬,莫儿解围道:“回禀皇上,娘娘最近是分外渴睡些,御医来看过了,开了药,许是有了身孕,嘱咐说不要忧心累着就好了。”
“那便好,朕走了。”
“恭送皇上。”莫儿是个伶俐的丫头,我从府里带来的贴身丫鬟小兰已经在那场叛乱里护主死了,莫儿是司马韶华见我有了身孕,派来招呼我饮食起居的,我很清楚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司马韶华有一后四妃,成婚四年均所出,之所以留着我,没有株连,也是念着我腹中胎儿是他的骨肉。
莫儿很机灵,武功应该也很好,我见她走路的时候是踮着脚走的,我大哥便是如此,他的武功很好,可是也是在了那一场叛乱。我入宫一年,原本是护国神翼大将军之女高凤仪入宫封为贤妃,赐长生殿,却不想这长生殿如今是我的冷宫,我是那场叛乱唯一留下来的高家人,世人都说高将军府世袭神翼将军位,拥兵造反,企图谋逆,就在某一夜,高家满门被炒,圣上念及高家曾护国有功,绝不株连,我听莫儿说,我爹爹是在狱中自裁的,而我的大哥,也是死在那一场叛乱里,我才只有十三岁的弟弟发配边疆。我不知道,为什么司马韶华要拿我高家开刀,所谓功高震主,狡兔死,走狗烹,不过如此。
我仍旧记得司马韶华抄我高家的那天,我端了碗面落胎药跪在司马韶华的养仪殿外,我不曾想我是这般的落魄,求他放过我那只有十三岁的弟弟。我在殿外只跪了半个时辰便倒在雨泊中不省人事了,直到我醒来才发现已经被人送回了长生殿。听莫儿说是皇后让人送我回来的,说是恐龙裔受损。我自是知晓我腹中的胎儿对这整个江山有多重要,我还是求来了。
三天后莫儿同我说,高家没有株连,爹爹在狱中自裁了,我大哥佣兵自重,在叛乱中被杀,我只有十三岁的弟弟发配边疆,他的一句没有株连,仿佛是对我高家莫大的恩惠,我高家同我有血缘关系的至亲,一夜之间死的死,流离的流离,却要我在这深宫中对他有莫大的感激,我看着冰冷的长生殿,虽是富丽堂皇,他大欣王朝的江山当年还是我祖父带着还是少将的我父亲打下来的,我父亲为了救年幼的司马韶华,背上活活挨了敌人一刀,谁曾想,当初的赴汤蹈火,如今却是这般的忘恩负义,若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不救。
后来的事情,因我要养胎,太后准我还待在长生殿,司马韶华下旨把我贬为夫人,我自是不看重这些的,只是我晓得,他们口中虽是说等孩子生下来,便让我搬去冷巷,孩子要由太后亲自带,她既对这唯一的血脉如此看中,我心里很知道,等我没有了利用价值了,或者我的去处不是冷巷,而是阴曹地府,他这么能算计,以莫须有的罪名逼死我父亲,到时又怎么会留我性命,野火烧不尽,索性他们留了我的性命,七个月,我还有翻盘的机会,复仇的机会。
司马韶华,我不曾负你,为何如此待我?我高家虽位高权重,但也是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谋逆?我自是不相信我父亲会谋逆,就连司马韶华嫁祸的手段都漏洞百出,我父亲一生刚毅,是不可能畏惧自裁的,除非是他自己结果了我父亲。
宫门一入深似海,我还记得小时候娘亲还在世的时候说过,最是无情帝王家,我总是不懂,也不明白。一年了,举案齐眉仍历历在目,耳鬓厮磨的柔情,我会等到他展开心扉诚心实意待我,可是我等来的是司马韶华栽赃我高将军府,说我父兄谋逆,我等来的是在冷宫里凄孤一生,苟延残喘。
我还记得,那是我刚入宫,当初的百般呵护如今想来只不过是拉拢高家的一场作秀。下了大雨受了凉,发烧了三天三夜,他便就守在我身边,衣不解带。我不喜欢吃药,他便让人做成枣泥丸哄我吃,我喜欢纸鸢,他便在那天的春日里亲自做了只花蝴蝶的纸鸢给我,我不会骑马,他便与我共坐一匹马,换了便服出了都城在旷野上驰骋,我喜欢孩子,他说以后我们可以带着孩子去骑马放纸鸢,只是如今没有什么以后了……
高府出事后,我哭了很久,御医说我本就体弱,加上又有了身孕,眼睛不大好了,我精神常常有些恍惚,经常会在夜半无人的时候出现幻影,看到司马韶华拉着我的手,在我床边含泪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醒来点了灯,却什么人都没看见。
我有时候常想,这般薄情寡义的人,我到底是想毁了他的,我要为我高家报仇雪恨。
那天莫儿同往常一样照顾我洗漱,我吃了一些粥,同她讲起了我先前伺候我的丫鬟小兰,高家出事后,我已经很少说话了,莫儿怕我闷坏,想了好些法子,她同我说她喜欢宸王。
我恍然想起,以前我也常和小兰说起她要是喜欢哪个人,若是两情相悦,真心相待,我便去求皇上给他赐婚,让她嫁个好人家,只是后来我的小兰为了高家,为了救我,恐我被株连,冒死去求太后。然后我便再也没见到她回长生殿,我听见宫人私底下说起过,说是小兰在回来的路上被皇后遇上了,后来便溺死在了暗巷的井里头。我和小兰是从人贩子里相识的,那年我还小,元宵节看烟花的时候吵着要吃糖葫芦人多跟大哥走散了,被人贩子拐了去,跟我去到哪个茅草屋的时候,只有小兰与我一般大,其他人都是比我大了些,我就在那时遇上了的司马韶华,他救了我和小兰,小兰没有父母,她的远方叔叔把她卖给了人贩子,后来爹爹和大哥找到我时,我正和小兰,司马韶华在吃糖葫芦,后来爹爹同我说,要不是那一日司马韶华拼了命的寻我,我怕是就不知被拐到哪里去了。后来小兰做了我的贴身丫鬟,她比我大一岁,待我也很好,性格很温和,我们常常想着以后长大了要嫁个什么人,她说她要嫁个有钱人,这样她就不会饿肚子了,我打趣她要嫁个开米铺的或者嫁个厨子,这样她就不会饿肚子了。想想如今,莫儿说喜欢司马韶云的侍卫,她说她以前受过宸王的恩,只是人微言轻,宸王或许已经忘了,她说那时她便喜欢他,我便同她说起了小兰,后来我同莫儿说,若是我有一天出的去,我如她心愿。
那一夜我想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我同莫儿说,要她帮我联系宸王,我助她的心上人登的大位,必定有莫儿的一席之地,我也能报仇雪恨。
我知道宸王觊觎皇位,他是司马韶华唯一的足够匹敌的对手,少时听爹爹说要当心他,当时觉着要防着他,如今他却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宸王同王丞相走的很近,如今他们会是我报仇的帮手,各取所需,有何不可,我要替我父兄和高家忠烈雪耻。虽说我腹中有司马韶华的骨肉,宸王不可能完全相信我,但是我还有我爹爹心腹,同我大哥又是沙场好友,上官良,想必他也是对司马韶华斩杀忠良一举,心有余悸的,或许下一个会是他上官家。
我不会武,怀着身孕也出不去这长生殿,即使乔装出去了,三个月虽不是很显怀,但毕竟行动不便,我也容易让人发觉,是莫儿联系了人,让我在长生殿里见上了司马韶云,我同他直截了当的说了我要报仇,扶他登位。他很清楚我们之间的利害关系,此时我帮他,就是如虎添翼,加上上官家,他的胜算很大。但是司马韶云多疑,他看着我腹中的胎儿,笑道:“我知道上官良能助我,也知道你能说动上官良,只是你腹中的胎儿,我很是不放心啊!”
我笑着同他说:“我给你三条路选,第一便是我助你登上大位,我高凤仪还是当得起你的贵妃的,我才只有十八岁,何愁没有孩子,司马韶华的孩子跟我复仇相比不值得一提,只是如今我腹中的胎儿,在你登上大位之前,能保我一命,第二,他日我若生下皇子,司马韶华一死,我便是太子的生母,我自然有理由告示天下,太子年幼,帝位传于宸王,如此一来你也名正言顺,等你大位坐稳,一个孩子,磕了碰了,溺了水的,多的是,至于我,我仇已报,我便不贪恋人世了,第三,若我生下的是帝姬,对你而言更容易铲除,此三种可能,宸王觉得可还放心?”
他笑了,月色苍茫,他说:“可惜了你是个女子,若你为男儿,恐怕这个天下就是你的了,你如此厉害,我以前当真是小觑了你,难保他日你也会像今天算计司马韶华一般,算计我,为你的皇儿谋得皇位。”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他真是深思熟虑,我微微蹙了眉,若当真是宸王登上大位我必死无疑,看来宸王留不得,我突然想起以前司马韶华还有个兄弟叫司马南,只是很少人知道幼年时就去了边塞,就没有消息了,我曾听司马韶华说起过,司马南曾经在边塞秘密联络了许多江湖边塞能人异士,此为大欣朝最大的秘密,如此看来,我大可以利用宸王谋夺司马韶华之位,待我完全成为他的智囊,让他放下戒备,那我便可以顺利除掉他,扶襄王司马南登位,我佯装腹痛,蹙眉道:“都说宸王生性谨慎多疑,如今看来也正是如此,可是宸王别忘了,我唯一还活在世上的亲人发配边疆,生死未卜,上官良不过一介武将,没有宸王的缜密心思,他日宸王若真成了帝王,宸王以为,我到时去哪再去找一个宸王,替我的皇儿谋夺大位。”
我说完,他抚掌大笑道:“好,好个女诸葛,高家当初若能扶我登上大位,何至于此,高凤仪,本王信你了,至于上官家,本王就在王府静候你的佳音。”
“慢着,宸王,凤仪公事聊完了,我有件私事想求您,莫儿,过来。”我唤了莫儿过来,同宸王道:“这个是莫儿,日后不管我是生是死,还请宸王善待莫儿。”
“本王应允你便是。”
“多谢宸王。”
送走了宸王,我忽的想起了我的弟弟也是发配边疆,然而襄王也在边疆,如此看来,大有文章,司马韶华大可以把我弟弟贬为庶民,发配到极寒之地的北褚,那是以往处决流犯的地方,可为何是近几年有军事变动的边疆南羌,难道……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司马韶华好缜密的心思,若果真如我所想,那么我父兄有可能还在世。
那日我依旧在院子里看枫叶,我见了莫儿在院子里扫落叶,高家出事之后这长生殿再也没有别人,只有莫儿和我,她这般聪明伶俐,又会武,若不是我的缘故,又怎么会在长生殿这个冷宫里做洒扫粗使的丫头,我唤了她,郑重地要同她交一次底。我道:“莫儿,我同你交一次心,你仔细听着,我知道你会武,也知道你是司马韶华派来的人,你走路的样子同我大哥很像,说明你功力的确了得,你忠心自然是看得出来的,不然你也不会把我的每日起居都向司马韶华汇报,你既恋着司马韶云,那想必到时候你也是要做个抉择,等他日孩子生下来,我便交给你,至于你是交给宸王还是司马韶华,那就是你的事了,至于我,宸王登上大位,我便再无生还的可能,你既能在这长生殿伴我,我也知道你是不舍我的,虽然你我相识缘分短了些,我不为难你,他日放我一条生路,宸王还是皇上,如何抉择任凭你自己做主?”
莫儿蹙眉,我从未见过她蹙眉,她很平静,但眼睛睁得老大,像她这般训练有素的军人,临危不乱,我不是没有见过,恐怕是我大哥来了也是佩服她三分的。莫儿很镇静地说:“娘娘说笑了,莫儿不过一个粗实丫头。”
我同她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有些图谋的,你不想承认,我不逼你,但是我要联合上官良协助宸王的事,还希望你能帮忙。”
“我帮您联系上官将军,他手握亲兵,又带着中宫御林军,娘娘,您能赢的。”
我听了莫儿这般讲,我是信她的,可不曾想,也就是这一信,最终一败涂地。
我见到上官良的时候枫叶正红,那日是重阳,他虽然游走宫中,保卫皇城安全,但要来到如今别人避之犹恐不及的长生殿,还是要费些心思的。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凤仪,你瘦了。”
我没打算同他拉家常,凭我们少时的交情,他与我大哥的同袍之谊,我还是有些胜算的,我很清楚的跟他说了我与宸王的图谋,需要他的帮忙,我跟他分析了如今是我高家,日后可能就会轮到他上官,权衡利弊之后,他同我说让我照顾好自己,他应允便是。我唤了莫儿,拿了莫儿头上的珠钗同他道:“你拿着我的信物不便出去,这是莫儿的,宸王昨日见过莫儿,他认得。”我看他还在犹豫,便道:“还有一事,良哥哥,我一向信任你,你可知我父兄还尚在人间。”
上官良刚接过我手上的珠钗,手还在半空中,不禁颤了颤,他虽没说什么,但是我已经猜到了,我所说十有八九是不假的,我托他帮我查我弟弟高安在边塞的下落,护他平安,他说他会赴汤蹈火,便说他要去巡逻,匆匆离开了。
我若是猜的没错,司马韶华的筹谋让人细思极恐,他许是在谋划一个更大的局,让毫不知情的我做了一个中间人,请君入瓮,若不是我想起襄王,或者这个还不能识破他的图谋。这果真是个绝妙的好计策。只是我想我是猜错了,直到那日,他的贴身太监小德子送来了安胎药,我自是信得过,只是我猜错了,到了半夜,我腹痛难忍,后来我昏迷了两天,醒来的时候,七个月的孩子就这么落了。
莫儿见我太过于伤心,安慰道:“娘娘,您的大计未成,如今太过伤心不值当。”
莫儿倒是被人调教的很好,是司马韶华吗?我椅在床边问她,是不是事先知道羹汤里有问题。
她委屈跪在我床边,诉了衷肠,表明立场,我见她哭得伤心,就信她了,爹爹从前常说,我就是太心软,成不了大事。
那天夜里快黎明的时候,司马韶华来看我,我狰狞了面庞哭笑着同他说:“司马韶华,你送来的羹汤,如今何必来惺惺作态,我原本是信你的,我弟弟发配边疆,襄王,你好高明的计策,我信了你才没防备,你让人送来的羹汤里……哼……”
他同我说:“小仪,你猜对,襄王是朕的王牌,只是,我没有在药里下毒。”
“你没有,那我的孩子呢?”
“小仪,那也是朕的孩子啊!”
“别叫我,不是,永远都不会是,他死了,他没有你这种无情无义的父王,司马韶华,你的计谋得逞了,请君入瓮我也做到了,你为什么不放过我的孩子,他是无辜的,为你的护国大计,你就如此待我,司马韶华,我当真是看错了你,一次又一次相信你……”
后来我便不省人事了,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天以后了,莫儿同我说,我昏迷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宸王同王丞相逼宫,我父兄拼死护主,我父亲终究还是去了,宸王和王丞相已经伏了法,高平将军被封为护国神翼大将军,世袭爵位。
我看着莫儿提起我哥哥高平的时候明显兴奋了些,脸上泛了红晕,原是她喜欢的人是我大哥高平,难怪她的武功之高,连走路都是跟我大哥相像。父亲还是去了,我已经不会流泪了,早在当初高家叛乱的计谋里,我端了碗落胎药跪在养仪殿的时候就已经把泪流干了。
莫儿同我说,我昏迷那时相当凶险,城外宸王逼宫,前朝王丞相联合一些拥戴宸王的大臣密谋造反,宫里皇后连同容妃假借皇上之手,下毒害了我的孩子,司马韶华不许人提起,说怕娘娘伤心。我看着从窗外飘进来的红叶,机关算尽太聪明,哼。王丞相还是为了他的女儿容妃,要谋夺大位的,皇后为了她的大位能稳固,担心我产下麟儿,合谋容妃,看起来顺理成章。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莫儿,或者说,这又是一个骗局,诓我相信司马韶华。
司马韶华来看我了,我还是不理他,那时我已经封了皇后,我身子不适,也不想去,所以没有立后大典。
韶华莫负初心愿
我把她禁足长生殿做她的冷宫,我想这样能保她一命,这个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高家密谋造反,我带着亲兵抄了护国神翼高将军府,当庭捉拿了高老将军,其长子高平拥兵抵抗,死于乱箭之下,幼子高安在外逃亡。
这是我同神翼大将军商量好的计策,我们筹谋了三年,三年成败,就在此,能瞒得过宸王才好。宸王是我异母所生的弟弟,由于是庶出,他比任何人都要看中这个皇位,我知道他密谋了好些年,合同容妃的父亲,王丞相。
王丞相当初把她的女儿献给我的时候,不求加官进爵,说只为我分忧,我父皇在世是曾说,王丞相虽有治国之才,但为人心胸狭隘,可重用但不可信用。
我记得我初见容妃的时候,她也是如同小仪那般聪颖可爱,我听高平说容妃曾与宸王有过一段情,如今为了大位王丞相既然甘心把他的女儿献于我,仅图妃位。
我同皇后说过要当心容妃,可是我玩玩想不到有一日我母后同我说,虽皇后的父兄都为国捐躯,娶她是安抚所有老臣的心,也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算尽我几乎无子。我同皇后原是会有个孩子的,她没有家族做了支撑,我那时同她说,我会同她有个孩子,这样她也有个依靠。只是后来她怀孕三个月的时候,流产了,我母后同我说是容妃做的,因为那时容妃也怀了一个月的身孕,但是我没有证据,我们都没有证据,即使有,也不足以扳倒王家。
只是后来,不知是我福薄还是如何,我没有一个孩子,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寻常人家,已经儿女成群,我很喜欢孩子,只是没有一个能生下来,就连容妃的也没能生下来,那是我母后做的,并且她让容妃这一生都不会有孩子。因为她看不到王家的忠心。而后来,母后依旧张罗着为我选秀,直到那年秋天我看到一个女孩站在枫叶树下,穿着白衣,衣袂飘飘梨窝浅浅,眼神清澈,一如当年的皇后。她睁着大眼问她哥哥的下落,她说她是跟着父兄一同进宫的,她说她叫凤仪,有凤来仪的凤仪。
选秀的时节是春天,她是唯一一个那年秋天入宫的。她入宫时我让她住着离我的养仪殿最近的长生殿,那时的养仪殿还不叫养仪殿,叫养心殿,她说她叫凤仪,我便改了名字。
所有人都看得出我很喜欢她,我母后说,你为她如此,将来是要害了她的,后宫多少眼睛看着她。
我不信,后来她怀孕了,我很是高兴,我可以跟我最爱的女子有孩子,可是我看着飞来养仪殿的信鸽的那一刻,我后悔了,这个孩子果真来的不是时候。
襄王在边塞查到了王丞相的贪污通敌叛国的蛛丝马迹,只要京城动手,他能镇得住边塞,确无外患,父王筹谋了多年,襄王十二岁假死,送往边塞查了八年,八年的时光,我不知道边塞是什么风景,但是那马蹄声响,满天风沙,我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弟弟,不知道是如何度过的。
上官良大喜,同我说我们这么多年的谋划就要成功了,我蹙眉同他说小仪有了身孕。
上官良是自小跟着我的侍卫,上官义虽官从四品,但我也是信任的,他沉默了,我们的计策有多凶险,他是知道的,我们要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推向绝境。
那晚我同高老将军,高平,上官良商量了许久,高老将军性情耿直刚毅,自是认为大计可成,没有不妥之处。
我同他说:“老将军,朕还是今晚先去告知小仪。”
然后高老将军对我说:“凤仪生性善良,不擅隐藏,然宸王生性多疑,若凤仪知晓此计划,容易在宸王面前漏出破绽,我们多年苦心筹谋将附诸流水,我高家满门忠烈,不可因为此女成为千古罪人,老臣请皇上三思。”
“容朕考虑考虑。”
高平也跪在那里:“皇上,凤仪虽为女子,但她的小诸葛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凤仪心思聪颖,但不善隐藏,此计策应当越少人知道为好。”
“凤仪有了身孕,朕怕她受不住。”
“皇上,老臣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凤仪虽怀有龙裔,但若此计不成,想要在扳倒宸王王丞相,可就难了,皇上正当盛年,何愁没有子嗣,还请皇上三思。”高老将军跪在那里,苦口婆心的劝。
上官良良久都没有说话,如今他的心境恐怕跟我一样,取舍两难,我看了他一眼,他有些惶恐,跪道:“皇上,臣附议。”
“好,朕准了,今晚就行动吧。”
“吾皇圣明,老臣回府等候皇上大驾。”
高家父子走后,我同上官良说:“若是此计不成,或是朕去了,你要照顾好小仪。”
“臣惶恐,皇上神武果断,大计可成。”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那些官话了,朕知道你对小仪的感情,记住朕今天说的话。”
“臣不敢逾矩,请皇上收回成命。”
“上官良,朕不是同你商量,你同朕是多年兄弟,情同手足,这是圣旨。”
良久,他道:“臣遵旨。”
“走吧,抄家去。”
就在那夜,我带着亲兵,抄了高家,搜出了我们原本就准备好的证据,高家密谋造反证据确凿。
那晚我从高家回来,风声已经传到了长生殿,我知道,是容妃传的,她巴不得这个女子惊了胎。
小仪端了碗落胎药跪在养仪殿门口,那晚的雨打落在她的身上,我没有开门,我多么想出去抱她,跟她说对不起,可是我不能出去,这个皇宫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我不能走错一步,不能。
我在门缝中看着她,她依旧那般瘦弱,一碗落胎药就在身前,我让上官良去找母后,这个时候,只有母后出面最合适。
她倒在雨泊中不省人事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养仪殿里流泪,帝王的泪不能让人看见,我记得当初襄王的母妃死的时候,我父皇对我说,一辈子都不要在人前流泪,即使你有多么的爱她都不行,因为你是帝王,是这个大欣朝的皇帝。也就是这样,我父王一生都不能释怀,他没能见上襄妃的最后一面,也没能实现他的诺言,带着他们母子去边塞看一场雪。
后来我好几天都没去长生殿,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小仪,我记得我抄家的前一晚,她同我说,日后等孩子大了,当她大哥教孩子骑射。高家被抄后,容妃去了长生殿,我不便出面,我母后说,后宫关系着前朝,即使我再喜欢,都不能太过上心,否则会害了她。如今墙倒众人推,我求了母后让她保小仪一命。
后来便是太后赶到了长生殿,说贤妃失德,禁足长生殿。
我不能在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下了道圣旨:“贤妃失德,顶撞太后,殿前失仪,着褫夺封号,念及身怀龙裔,贬为夫人,长生殿作冷宫,不许人探视。”
我同母后一唱一喝,我贬了她,母后心系龙裔,命人悉心照料饮食,我遣散了所有长生殿的宫人,只派了莫儿去。
莫儿是我的暗卫,她的武功是高平教的,她既是爱慕高平,忠心不说,她对这个小姑子还是很上心的。
我很经常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去看她,我只能悄悄去看她,我听莫儿说,高府出事后,小仪哭了很久,她本就体弱,加上又有了身孕,御医说是眼睛不大好了,经常会在夜半无人的时候她哭累了就倚在床边睡着了,我才会出现,我陪她度过了无数个她泪眼婆娑的夜晚,我拉着她的手,低声同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也只能在她睡着的时候这般同她说,不知是我吵醒了她,还是她怀了身孕睡眠极浅,她每每醒来点了灯,唤着我的名字,我烛光微弱,我躲在帘布后面,她寻不到我,我看着她衣衫单薄抱着双腿坐在地上哭,说我是如何的负心,这般对她,直到莫儿赶过来,她看到我,我示意莫儿不要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何尝不想同她说,这只是个计策,我谋划三年的计策,可是我没有,也不能够,直到莫儿哄着小仪上床睡下,我才又出现在她身旁,陪伴到天明,我能做的也只有如此而已了。
后来事态的发展跟原先的计划一样,高老将军的确没有估料错,她果真会去复仇,似她这般外柔内刚的女诸葛,我见犹怜,何况宸王。请君入瓮的好戏上演的如火如荼,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残忍,我让小仪做了诱饵,也只有她,在跌入谷底的时候反弹的能力才如此大。我本没得选择,可是我却选择了伤害她,这场宫乱,她是最大的受害者,并且我还害得她失去了骨肉。
小仪很聪明,她冷静下来后一定能知道,我把她的弟弟流放到边疆,襄王在那里,她一定能猜到我的图谋,也一定能猜到她的父兄没有死。后来我去看她的时候,她便没有那么言辞狠心犀利,我们的关系也缓和了些,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只是后来的事情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没能保护好她。
那日,我听说她不思饮食,便自己做了她平日里最爱吃的八宝羹,也就是那碗羹汤,让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小德子回来说他遇见了皇后,虽汤药不假人手,可是小仪还是流产了。本来当时是可以保住孩子的,御医同我说,只要舍大保小,七个月大的孩子还是能保得下来的,母后让他们保小,说是龙裔受损就让他们提头来见。我同母后说,若是小仪死了,我宁可这个皇帝不做,随她去了,孩子可以再有,可是小仪不能有事。
后来到底是保住了小仪,她当时很是凶险,御医说很有可能是很难醒过来的。
再后来皇宫里发生了很多事,宸王逼宫,容妃里应外合,王丞相和上官良拥兵集结了十几位支持的宸王大臣,逼我退位,边塞动乱,外忧内患,祸起萧墙。襄王帮我平息了外患,高家父子和上官良拼死护主,国之将亡,没有人想起那个冷宫里的贤妃高凤仪,除了皇后。
动乱平息之后,莫儿同我说,那日,皇后是要用羹汤毒死小仪的,我不想这样的一个曾经温柔大方的皇后会变成这样,那样的后宫,母后同我说,那样的后宫,孤独无助,会让人迷失自我,走上绝路。
我问她,当初她是吃了多少苦头,才保得我一命,登得上大位。
她眼神有些迷离,看向远方,她说,这座皇城里,手足都能相残,何况妃后。
那天夜里快黎明的时候,我悄悄去看了小仪,她朝我吼道:“司马韶华,你送来的羹汤,如今何必来惺惺作态,我原本是信你的,我弟弟发配边疆,襄王,你好高明的计策,我信了你才没防备,你让人送来的羹汤里……哼……”
她一哭一笑,让人心碎,我抱住她说:“小仪,你猜对,襄王是朕的王牌,只是,我没有在药里下毒。”她狠心推开我,打了我一个耳光,她撕心裂肺道:“你没有,那我的孩子呢?”
“小仪,那也是朕的孩子啊!”
“别叫我,不是,永远都不会是,他死了,他没有你这种无情无义的父王,司马韶华,你的计谋得逞了,请君入瓮我也做到了,你为什么不放过我的孩子,他是无辜的,为你的护国大计,你就如此待我,司马韶华,我当真是看错了你,一次又一次相信你……”她许是言语太激动,刚落了孩子身体又不好,晕过去不省人事了,我抱起她是才发觉,她竟比原来轻了这么多,消瘦的不成人性。上官良赶到长生殿来说宸王行动了,准备逼宫,他的禁卫军已经包围了皇城,我让莫儿照顾好小仪,便离开了。我布置了三年的局,也该收网了,
算算也是时候了,东边的信号弹冲天而起,看来是高平已经控制好了王丞相一家,王丞相如今跟着宸王逼宫,想也到了养仪殿了,上官良押解我去同他对质的时候,他拿了剑对着我仰天大笑,他以为他已经得手了,高老将军父子冲进殿的时候,宸王惊了,上官良反手压住了他,王丞相不会武,跪在地上求我饶恕,容妃冲了进来要我饶了她的父亲。我不想同他们多说,我的小仪让她和皇后害得没了孩子,她还有脸来求我,那我的小仪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长生殿里哭泣。
宸王见我有些伤神,掏出怀里的短剑打了上官良一掌,像我扑过来,高老将军猛的挡在我身前,中了他一剑。
我又欠了高家一条命,记得小时候高老将军为了救我,背后也被砍了一刀,只是这一次,他中了胸口一刀。
我是对不住小仪的,我不知道要怎么样跟她说,我做再多的都不能补救我对高家的亏欠。御医同我说,小仪身子弱,怕是永远也不能有孩子了,永远都不能,我害死了他的父亲,又害得小仪不会有孩子。
母后又同我张罗了选秀,苦口婆心地劝我说再无子嗣江山后继无望,我无心选秀,只是常常去长生殿,看小仪,她依旧在倚在长生殿的回廊里,看着枫叶落。我不敢进去,我害怕她伤心,我只能远远望着她,我的小仪再也不能如同当年进宫的时候,笑意甜甜的看着我,在私下无人的时候唤我韶华哥,她再也没有那副爱笑的眼睛,是我亲手毁了她,是我。
流年成空错深宫
一切都很好,司马韶华的江山稳固,大哥高平世袭爵位,我小弟高安后来做了大欣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我爹被追封为平南王,莫儿封一品诰命夫人赐婚护国神翼大将军高平,上官良封一品兵马大元帅,襄王继续做他的闲云野鹤逍遥王,皇后被废,容妃自溢,我成了皇后。
仿佛一切都很好,只是我不大好而已。
莫儿大婚的那天,她是作为皇后的侍女,从我这里嫁到高家的,成为我大嫂。她那天同我说了很多,说她跟我大哥如何认识的,一同习武,一同密谋。
她说她原本是司马韶华的暗卫,那个高家谋逆的计谋是我父亲想出来的,请君入瓮,我父亲是想让我为国尽忠的,她同我说那日我喝了药,腹痛难忍,若不及时接生,很是凶险,太后让所有的御医保小,是韶华跪在太后面前,说的是辞了皇位也要保住我,才保了我一命,让我好好珍惜。
我原是不知,他竟然能这般待我,既是如此,他为何自己不来同我说,怕只是这似海深的宫门掩埋了真心,门外开始下雪了,我看着莫儿的花轿抬离了长生殿,我仿佛又看到了司马韶华,莫儿曾说,他常常会站在那里看着坐在回廊上看枫叶的我。
枫树掉落了最后一片枫叶,又下雪了,长生殿又来了些新宫人,玉檀是莫儿出嫁前亲手调教的,她来为我披上裘绒,给我拿了手炉,叮嘱我不要太伤神便出去忙了。
时光荏苒,韶华仍在,雪停了,风景如画,我睡着了,不知道何时梦见了韶华伸手唤我:“小仪,到朕这来。”
我想我是不怨他的吧,有多少的爱恋经得起考验,经得住这深宫的凄惘迷茫,我的孩子走了有四个月了,四个月的时间里我看枫叶红,枫叶落,直到凋零,似乎是看尽了人间百态,我隐约梦见是韶华抱我回寝殿的,他说他不该负我,他无子是他罪有应得,是报应。
我醒来发现韶华真的在身旁,我第一次见他落泪,他抱着我一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那年开春的时候,我怀孕了,韶华高兴极了,牵着我的手,去看山寺桃花,为我的第一个孩子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