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二百年,中华民族总要经历一次血光之灾,血流成河赤地千里之后,旧的王朝灰飞烟灭,新的王朝在废墟瓦砾之上冉冉升起。如此往复循环,以至于“一乱一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信念沉积成了中国人心灵深处的集体无意识,这在外国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众所周知,中国的农民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中国的顺民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物种。各级官僚的层层控制,宗族制度的严密约束,乡规乡约的不断教化,逼得农民如同树木一样被牢牢束缚在土地上,每年结出果实供官府摘取。而历朝不断进化的愚民统治,使他们目光短浅、头脑封闭、因循守旧,他们怕皇帝,怕官吏,怕暴力,他们什么都怕。这样的一群人犹如被摘取了鳞甲和爪牙的动物,已经丧失了原始的野性,只知道安于现状,逆来顺受。
由于统治阶层无法遏止的贪婪,农民在绝大多数的时间内都在温饱线上挣扎,一遇灾年,就有饿肚子的风险。特别是在每个王朝的中后期,官僚机构日益膨胀,可耕之地越来越少,当人口增长到社会可以承受的能力的极限,农民所承受的负担就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一场社会动荡的风险就像幽灵一样开始四处蔓延。每到这个时候,农民没有任何正常渠道争取自己的利益,因为几千年的封建史从来没有产生一个为人民代言的阶层,偶尔出现的几个“青天大老爷”也只是昙花一现,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于此相反,专制统治者却拥有大量的暴力工具去惩治乱民,政府对百姓永远摆出一副严厉的面孔,绝不认错,从不退让,永远保持着不断逼近的姿态,而百姓只能选择退缩和忍让,当官进民退到逼近生存底线的时候,唯有官逼民反一条路可以走。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陈胜吴广的一席话,道出的是无数绝境中农民的心声:反正都是一死,饿死和做暴民被杀死相比,还是做暴民比较划算,至少还可以吃几顿包饭。
一人举义,群起响应。
从来就没有天生的顺民,极端的忍耐和极端的暴力,就如一枚硬币的两面。经过千年的生存斗争,中国民间质朴自然的外衣下面,是另一副面孔:这里以实用主义和物质主义为生存哲学,为了物质追求而无所不用其极;这里缺少人道精神,人命一点也不值钱;这里缺少对妇女的尊重,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里目光短浅,见解狭隘,善于破坏,从不建设;这里没有羽扇纶巾的优雅,有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一旦那些束缚在农民身上的绳索戛然而断,一旦那些所谓的良民理论被弃之如敝履,被压制在人性最深层的险恶、野蛮和报复欲望便倾巢而出,这个曾经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种变成了最凶残的一群,他们像疯了一样烧杀劫掠,充分享受暴力带来的快乐和自由。于是义军过处,十室九空,白骨累累,流血漂橹,山河破碎。
中国历史上大大小小数千次的农民起义,由这些头裹黄金、衣衫褴褛的农民们一次又一次地发起,又一次次地消退,就像涨潮和落潮一样毫无新意。与其说农民起义“沉重打击了专制统治,部分调整了生产关系,有力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倒不如说农民起义与专制统治是维持“中国独特性”的互补两翼,是统一文化源头结出的孪生兄弟,它们互相补充,相互促进,同葆中国文化千年一系,继继绳绳。
农民起义带给中国的,无非以下几种功用:
第一,消灭人口,减轻了土地上的人口压力,为新一轮的人口增长提供空间。
第二,文明的毁灭和劣化。贵族文化在大动荡当中一次次遭到毁灭性打击,底层人物一次次由社会最底层上升到社会最高层,以实用主义为主要特色的底层文化不断扩散,并逐渐以厚黑学为面貌,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使中国政治越来越趋于流氓化。
第三,专制思维越来越强化,促进专制统治更加周密和严谨,制度监狱更加牢不可破。
中国历史上千百次惨烈的农民起义,并没有带来基本制度上的突破与创新,没有为中国历史冲破循环状态提供任何可能。农民起义的目的,不在于摧垮不合理的制度,而是进行调整和维护那样的制度。它是一次大修,是一次升级,而不是一次革命和创新。农民起义只是专制主义的释放矛盾的一种调节机制。农民起义如同越狱,而每一次越狱之后新建起来的牢狱,设计得就更为科学合理,抗爆性更强。农民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是比以前更严密的控制,更坚固的监狱,是更好的驯化,是国民性格的进一步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