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抉择

Posted 2020-09-01

 　　一

　　秋天带着落叶的声音来了。

　　清冷的早晨，当我推开病房的门时，不禁被跳入眼帘的情景惊住了：

　　儿子躺在病床上，嘴角挂着一丝恬静的笑；儿媳正弯在床前陪护的椅子上，一只手紧握着她丈夫的手，侧伏在床沿睡着了。

　　初升的阳光从窗外斜探进来，轻柔地笼罩着，一切都是那么静谧、那么美好，一切都浸润在生命的芬泽里。

 　　“爸，今天是几号？” 似乎是我惊醒了儿子，他朦胧地抬起头，一醒过来就略带沉思的问。
 　　望着儿子那双脸颊深陷的眼，我沉默了，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涌上心头。我不再去看他，假装没听见。

　　“今天应该八月初十了吧。”一旁的儿媳也醒了，她见我没有回应，立刻答道。 

　　“八月初十！”儿子脸上溢出喜悦的光芒，但很快就消失了，“唉，34天，还有一个多月，不知道我能不能...”

 

     二

     儿子和我一样，都是医生，而且同是癌症治疗方面的。

     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旁人都笑说，这两人真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我也笑了，这或许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吧！

     于是，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着：儿子与她恋爱、结婚、生小孩……一切都按部就班、顺理成章。

     结婚后，儿媳一直安心做一个全职太太，把家里打理的温馨宜人。而儿子也正是有了她的照顾，能够全身心地在医院工作。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相信一切都会如此下去 -- 沿着一条世人以为得既定轨迹，一直向前...

     只是，生活中有太多的意外!

     那天，我和儿子回家的时候，发现家中的灯没有亮。这对于一项殷勤的儿媳来说，是很少见得！

     儿子来到房间，看见妻子正躺在床上。此时，儿媳也被开门的声响惊醒，她看见丈夫正注视着自己，才意识到...

     儿媳蹙了蹙眉解释说，自己有一点儿不舒服，就到床上躺一会儿，没想到竟忘了时间。

      儿子很体贴的搂着她：“没事的，身体要紧！”

     我也从外面进来，宽慰道：“明天去医院做个检查吧，这样比较放心！”

     第二天，儿子送儿媳去了医院，医生是我的一个多年老友，他见儿子正在检查室外等待，便走了过去宽慰几句：“没事的，贤侄。侄媳她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倒是你，工作那么忙，不如趁现在这个空挡，也做一个全身检查吧，毕竟年轻人身体要紧嘛！”

     儿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虽然是在医院工作，但因为工作实在太忙，已经很久没有做一个完整的全身检查了。最近的一次估计还要追溯到大学时代了！想到这，他点头应允了。

 

　　三

　　检查结果是我去拿的，因为儿子实在是抽不出身。

　　老友很意外的把我拉进他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老朋友啊，两个消息，希望你有心理准备。首先，是个好消息，侄媳她没事，只是身子有点弱，而且还有了身孕，已经两个月了。”老友顿了顿，接着说，“不过，还有个坏消息，也必须要告诉你，侄儿的肝脏，可能有点问题...”

　　听到这，我的心直往下沉，从老友小心谨慎的语气中，我听出来了：儿子肯定是得了肝癌。

　　我屏住呼吸，理了理混乱的思绪，“告诉我，老朋友，他还有多长时间？”

 　　“这很难说，”老友有些无奈，“不过，照他的情况，恐怕很可能等不到孩子出世！”

　　像我们这些从事癌症化疗工作的人，对于患癌，早已有了心理的准备。只是，我没想到，儿子的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当我将检查结果放到儿子面前，儿子的表现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他是那样的平静 ，平静的让人心生寒意。

     癌症，曾经是他研究和努力攻克的对象，而今天，他却要被其所左右，他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儿子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才华横溢，他有着令人羡慕的家庭、工作、生活，他的生命之花才刚刚绽放，而如今，却要在那一扇浅绿色的帘布中过早的凋零。

    浅绿色的门外，依然是喧嚣、繁华、热闹的世界，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在一门之隔的手术室里，多了一个从拿手术刀到听手术刀碰撞的清越声音的人。

     

　　四

      经过几次化疗，儿子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十分憔悴，让人心碎，更心碎的是化疗后的结果却是一次比一次严重，化疗也不得不暂时停止。

     这天，儿媳突然找到我，哽咽地告诉我一个震惊的消息：儿子还要进行下一期化疗。

    “你难道疯了吗？”我气冲冲的冲进儿子的病房，简直是吼道，“难道你就这么想死吗？”

    儿子凝视着窗外，他缓缓的转过头来，欲言又止...

    “你什么都不用说。总之，我是不会同意你去化疗的！”

     “是的，爸。”儿子凝重的说，“我也知道，像我现在这样，化疗是毫无用处的。或者说，只会照成不必要的痛苦，而且还极有可能将我本来就不多的时间也夺走，但是 -- ”

　　儿子略显激动地看着我，“这也是我唯一的机会，只有这样才能延续我的生命，我期盼着见到他，我不想孩子一眼都没见过父亲就走了，我更不想当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不想将来孩子长大，认为他的父亲是一个懦夫，一个连对抗疾病勇气都没有的懦夫。”

　　经过一个昼夜的手术，医生们取走了威胁儿子生命的几块肿瘤，但同时也发现了新的肿瘤。手术的结果显示：肿瘤已经扩散，比预期更加严重。

     在生于死的边缘，儿子终究还是没有挣扎回来。

　　躺在床上的儿子已经奄奄一息，记忆力也开始衰退。但他还是那样的乐观，并没有太多的沮丧，他还是喜欢抬头望着窗外。

     明媚的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棂，洒在他的脸上，显得是那么的和谐、温暖。是的，世界还是那么美好！

                                  

　　五

     化疗之后的儿子记忆力虽然严重衰退，但有一件事他却一直记得 -- 每次醒来都会打听今天是几号，盘算着离预产期的日子，虽然他一会儿又会忘了。

    “八月十一，今天离预产期还有33天！”

    “八月十二，今天离预产期还有32天！”

     ......

    “八月十四，今天--”儿子激动地对我说，“爸，今天离预产期只有一个月了。”

     看着儿子那兴奋的神情，一颗温暖的泪在我的脸颊久久未能滑落。是的，这或许就是老泪横生吧！

     癌症一天天侵蚀着儿子，他的身体已经快支持不住了。

     终于，在今天傍晚，医生找到我和儿媳，告诉我们一个可怕的消息：儿子可能活不过明天——中秋节。

    “ 爸，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刚出门，儿媳便叫住了我。

    “什么事？”

    “爸，现在医生都说了，老公他很可能等不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了，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他能和孩子见上一面。”儿媳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溢满了泪水，她恳求道：“爸，您就答应我吧，让我做剖腹产，提前把这个孩子生出来，不然老公他真的要带着遗憾离开了。”

    “不行！你的身体那么弱，肯定会有危险。”我立马否决了她的提议。

    “爸，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管有多危险，我都要这么做。”儿媳的语气异常坚定。

    看着儿媳那坚毅的目光，我还是妥协了，“即使是我同意了，难道儿子他就不会发觉吗？”

    “我们可以一起骗他，”儿媳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阴谋”，“我们可以事先商量好，晚上我先去告诉老公，明天就是预产期了。如果他不相信，肯定会向您求证，倒时您只要告诉他是真的，他肯定会相信的。爸，答应我，我们一起骗他。”

    “一起骗？”我沉思了一下，“好，一起骗！”

 

　　六

　　晚上，儿媳很亲切的依偎在儿子的床边，贴近儿子的耳朵很亲昵的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明天就是预产期，明天就可以见到孩子了！

    “明天？”儿子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明天是预产期，这么快！”

    “是的,明天就是预产期。”说着我将事先早已更改好日期的手机拿给他看。

     这次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此时的儿子，看上去更像是个孩子，满脸的期待...

     中秋节的夜晚，圆月当空，是那样的美好，显然，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奏。

     我将孩子抱到儿子的床前，儿子望着自己梦寐以求想见到的这一幕，却并没有太多的惊喜。这一刻，或许他是沉浸在幸福之中，无法感觉吧！

    12点的烟火划破长空，在夜幕中绘过一道道美丽的弧线，似乎是在庆祝这一对父子的相逢，又似乎是在预示着另一对父子的诀别...

    在漫天礼花绽放的时刻，儿子轻抚孩子的手缓缓的垂落，顺着床沿搭拉下去...

    一阵急促的跫音打破此刻房内的沉静，紧掩的门被打开，儿媳腆着大肚子冲了进来，望着床上安详的儿子，以及我手中抱着的熟睡的孩子，泪水瞬间浸没的眼帘。

     她抽噎地质问道：“爸，你为什么把我也一起骗了？”

     “是的，将你们一起骗了！”此时的我，手中仅仅是一个孩子，却累的仿佛抱不动。我望着手中熟睡的孩子说道：“孩子一出生就已然没了父亲，我不想他连母亲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