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象棋故事（转）

Posted 2021-06-01 rocazj

 

　　小镇象棋故事

　　满城飞雪HXD发布时间: 20-11-1517:00

　　1997年，我大专毕业了，回到家乡的一个造纸厂参加工作。我的家乡是一个小镇，娱乐活动并不多。下班了没事做，我喜欢到路边看人家下象棋。

　　距离我家不远，就有一个象棋摊，摊主是个修自行车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喜欢叫他“顺子”。顺子下棋水平很高，基本上在那一带没有对手。唯一能偶尔赢他一两盘的是一个叫“五哥”的人。所以只要五哥到了，不管是谁在和顺子下棋，都会欠身离座，把位子让给五哥，然后大家围拢过来，津津有味的看这两位高手的对决。

　　顺子四十来岁，是个五短身材的矮个子，胖乎乎的一张圆脸，顶多有一米五左右。五哥也是四十多岁，瘦高条儿，大个儿。至少有一米八左右。这一高一矮，头碰头聚在一起下棋，看着就别有一番趣味，再加上他们俩下棋嘴巴都不闲着，你一言我一语，不管棋输棋赢，嘴巴谁都不让谁，看他们下棋，像听对口相声一样，觉得特别有意思。所以每天只要是有时间，吃了晚饭我就奔棋摊，去欣赏他们俩的对口相声。

　　“又凉了，又凉了!”顺子用手摸摸五哥的老将，笑着说，“让我摸摸，还有体温没有啊?”

　　“好汉不赢头三把，你懂不懂，我让你的你都看不出来，看你个子挫，不愿意欺负你。”五哥马上要输了还嘴硬，一边两眼还死盯着棋盘，期盼着能找到一丝起死回生的机会。

　　“前天输了，说是感冒了，昨天输了，说啥?说是喝多了眼花了，今天没啥说了吧，又说是好汉不赢头三把，来来来，再下一盘，第四盘你要是再输了，是不是该说好汉不赢头四把了?”顺子说着抬头看看周围观战的人，得意地笑了笑。周围的人也都跟着哈哈笑了起来，伴随着大家哄然的笑声，五哥的那张瘦长的赤红脸慢慢地变成黑紫色的了，好像一个紫茄子。

　　说笑归说笑，这一对活宝最大的优点就是，不管对方说了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争得面红耳赤，但是扭头就忘，等明天重新见了面，还是那么乐呵呵地坐下拉家常。

　　五哥虽然是个货车司机，但是又特别好酒，他还是那种喝酒不讲究的主儿，没有下酒菜他就着一碗卤面一根大葱也能喝下半瓶子白酒，开车不敢喝，轮到哪天不出车了，他就会大喝一通，把憋了几天的酒瘾好好释放一下，所以我经常会看到他满脸通红，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就奔着顺子的棋摊儿来了。往那里一坐，东倒西歪的，有时候棋子都拿不稳了，拿起一个炮来去打马，手一扬炮“嗖”一声飞出去了，飞到哪里去了他也不管，只是醉眼朦胧的嚷嚷着，“吃马!吃马!”害得我们大家一起在地上四处寻摸，帮他找棋子。顺子也爱喝酒，不过他酒量很好，几乎从来不会喝醉，而且他不管喝了多少也从不说醉话，总是那么笑呵呵的，说话也总是那么慢条斯理的。

　　有一次，五哥又喝多了，棋走的乱七八糟，顺子不乐意和他下了，就推说修车子，起身走了，把他一个人晾在那里。那么多人围着一个五哥看，就没一个人敢下场子和他下棋，我看看要冷场，就自告奋勇说，“五哥，我来和你下一盘怎么样?”

　　“五哥?”他抬起醉眼斜了我一眼，“五哥也是你叫的?”

　　“不叫五哥，那叫什么?”

　　“小毛孩子，能叫我哥?我和你成了哥们儿啦?叫五叔!”

　　“五叔!我跟您老人家学习一盘，怎么样?”我一点也不生气，喝醉酒的人嘛，肯定是有点脾气的。

　　“好!”他大手一挥，指了指前面的座位，“来吧!跟我学几招吧，三十六路呢，你学会其中一路，就够你用半辈子的了!”

　　“跟你学什么?”顺子一边修车一边调侃他，“跟你学怎么输个卒拱心儿?”

　　“你拉倒吧，你都吓得不敢来了，还不服气呢，不服气你就来啊，跑什么呢?”

　　“不用我，就这位就收拾你了，他要不行我再来收拾你!”

　　“又开始了，算了算了，别斗口了，下棋下棋!”周围的人都等不及看下棋了，都催着我们快点开始。

　　其实我这一段时间没事也常看棋谱，有时候也在电脑上跟那些软件对练。还真的有点手痒痒，想看看自己练了这么些天，跟大名鼎鼎的五哥能差多少?所以我话不多说，聚精会神开始下棋，不一会儿，就赢下了第一把，紧接着，第二盘也渐入佳境，眼看又就要赢了。

　　“咋样儿啊，我看看我看看，”顺子不知何时凑过来，把脖子伸长了往棋盘上看，“哎呦!都抬到手术台上了，还能不能抢救过来啊?这……这……这可咋整啊?”顺子装作替五哥着急的样子说，其实眼睛里带着坏笑。

　　“唉，喝了点酒，眼花了!”五哥把棋子一扔，“不下了，不下了，喝醉了眼神不好使，让土行孙跟你下吧。”

　　“土行孙”是五哥给顺子起的雅号，别人都不敢这么叫，只有五哥一个人这么叫他。他听了也不恼，还是笑呵呵地说，“怎么，你那三十六路都使完了，也没赢是不是?一边儿待着去，看我的!”

　　顺子的棋果然厉害，我一开始连输了两把，但是后面两把也可能是他大意了，我又连赢两把，最后扳成二比二平手。

　　“行啊，小子，你跟谁学的棋，这么厉害?”顺子打量着我，有点不可思议的神情。“在镇上能连赢我两把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说说，你老师是谁?”

　　我想说我没老师，自己在电脑上跟软件练的，又一想这么说不妥，好像自己很了不起，不用老师也能下好棋。肯定人家听了会不高兴。

　　“我就是瞎玩，看你们下棋看多了，自然也会一点，要说老师，你们俩就是我老师。”

　　“是么?要这么说，你还真是块好材料，就看了几眼，就这么厉害，要是有个老师指点一下，说不定你能去参加比赛呢!这么着吧，我认识一个高手，要不要直接把你带过去，你和他学几招，怎么样?”看样子，这个顺子还是个热心肠，还没怎么着呢，就替我的未来铺路搭桥了。

　　我婉言谢绝了，毕竟我还要上班，上班挣钱是正事，我的未来不属于象棋。看到我拒绝，顺子好像很失望的样子，不过他还是热心的告诉我，再过半个月，到了五月一号，县里有一场象棋比赛，到时候县里面各路高手群英荟萃，很是热闹，他让我有时间过去看看，最好能自己参加比赛，和那些高手过过招儿。

　　“能拿个名次最好，不能拿名次，就算去赶集了，凑热闹去了，什么是年些?(年些是方言，就是过年)热闹就是年些!我这个人就喜欢凑热闹，到了那一天，我关门歇业，车不修了，看热闹去!”他笑呵呵地说，他永远都是那么乐呵呵的，就好像所有的烦心事都不会来到他身边一样，我喜欢看他乐呵呵的模样，因为每次看到他开心的样子，我的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

　　五月一号很快就到了，我在那一段时间也加紧了练习，到了日子去参加比赛，真的就拿个一个第六名。比赛结束了，我心情很好，就请顺子和五哥吃饭，他们又叫来几个常在一起玩棋的高手，我们在路边一家新疆人开的饭馆叫了几个菜，买了一箱啤酒，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那个晚上我们聊得十分惬意，谈古论今，海阔天空，尤其是一个叫秀峰的朋友讲起来我们县和邻县打象棋对抗赛的一些趣事，讲的又精彩又可乐。听得我都入迷了，原来象棋里面还可以有这么多有趣的故事，真是大开眼界啊。那一晚我们萍水相逢，无话不谈，大家喝了一箱啤酒不过瘾，每人再整一瓶白酒。到最后一个个都喝多了，出什么洋相的都有。我本人也是晕乎乎的，怎么回到家的都不知道，反正那一晚是特别开心。

　　开心的日子总是不会太长久。第二年我就调动工作，到Z市去上班了。从那以后，我很少再回到D镇，也再没有机会看这老哥俩下棋了。一直到十几年之后，2015年，我伯父病重了，我回到D镇去探望他老人家，这才又一次见到了顺子，那天晚上，我到附近的一个药店去给伯父买药，在药店里又碰到了顺子，他头发全都白了，满脸都是皱纹，比他实际年龄要老很多。

　　“小冬?”他转过脸来看着我，一脸惊讶地样子，“真的是你呀，差一点认不出来了!”

　　“是我呀，顺子哥，这么些年没见，你也显老了。”

　　“能不老嘛，都多少年了?马上六十了，你也变样儿啦，圆脸儿瘦成了刮骨脸儿了，不仔细看都认不出来了。”说完他又乐呵呵的，露出了他经典的人畜无害的笑容。不过看到他的笑脸，我却不像之前那样心情松快起来，反而好像还有点酸楚的感觉。

　　我们又拉了几句家常，然后问起了五哥的近况，他说五哥已经不开货车了，年纪大了开不动了，现在去一个单位看大门去了。临别之际，他非要替我买的药付账，一个劲儿的问我的药多少钱，我知道他这个人热心肠，但是我买的药很多，几百块钱，怎么可能要他来付钱?我们推让一番，好说歹说总算把他劝走了，他走了之后，药店老板才说，顺子这几年流年不利，自己得了癌症，前一阵子去县里做了手术，这几天刚能下地，他老婆的眼睛也得了病，几乎成了盲人。两个人现在都没有了工作，就靠着那点低保生活……怪不得，我今天看到他笑的样子，感觉不到快乐，原来他是在强颜欢笑，他心里的苦，从来不告诉别人，都在他的皱纹和白发里面藏着……

　　又过了两年，我又一次回到D镇探亲，那是一个清冷的深秋，我骑着电动车去买东西，回来的路上，在大街上见到了五哥。他的背影还是那么高大，走在落叶飘零的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看背影我第一眼就认出来是他，可是当我骑着电动车超过他，再回头想和他打招呼时却吓了一跳，因为他的样子变化很大，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两个眼睛周围皱纹堆垒，让那张黑瘦的长脸显得很憔悴很苍老，六十几岁的人看着像七八十岁。他表情呆滞，眼神也很漠然，再也没有二十年前那种生气勃勃的精神头儿了。

　　“五哥!”我把车子停下，扭头叫他。

　　“你?……”他看了看我，反应有点迟钝，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你是谁?”

　　“我是小冬!”

　　“小冬?……”他眼珠不转地盯着我，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地回忆着。

　　“对!小冬!跟你下过棋，咱们还一起喝过酒，二十年前五一节的比赛，还记得么?”

　　“哦!”他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看样子他终于想起来了，“小冬啊，记得记得，怎么……怎么你这么多年都不见影子，去哪里了?”

　　我把我的情况简单的介绍一下，然后我说想请他吃顿饭，“把顺子哥也叫上，咱们几个在一起喝一点，你瞅时间，哪天合适你告诉我。”

　　“顺子你请不到了。”他叹了口气说。

　　“怎么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

　　“土行孙入了土啦。去年冬天的事儿。他得了癌，虽说做手术治好了，但是没有除根儿，后来又犯病了，就是这个病最后把他的命要啦。”五哥说着，好像眼睛也有点湿润了，“人不走咋都好说，这人一走啊，再也见不着了，我一想起他来这心里就空落落的，怪不是滋味儿的。”

　　这个深秋，似乎格外的冷，一阵西风吹过，我不由得肩头一颤，缩了缩脖子。再也见不到顺子哥那总是含着笑意的面容了，再也没有机会听到那一段段趣味无穷的对口相声了……

　　那天晚上，我请五哥去喝酒，我们又去了那个新疆人开的饭馆，还是坐在二十年前坐过的那张桌子上，不过这一次只有我和五哥两个人。五哥酒量不如当年了，没喝多少就开始说醉话了，絮絮叨叨说着一些陈年往事，东一头西一头，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借着酒劲儿一味地兴致勃勃说个不停。我一边听他絮叨，一边把眼睛往窗外看，大街上的霓虹灯和二十年前一样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门口停的那辆三轮车好像也是二十年前那一辆，只是看上去旧了一些，几个去学校上晚自习的初中生打闹着飞跑过去。他们嬉闹的笑声隔着窗户传来，声音和二十年前一样清脆悦耳。为什么所有这些都没有改变，而我的朋友们却一个个变得这么厉害?……唉，其实又何必叹息呢?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故事本来都会结束。不管是喜剧还是悲剧，也不管曾经上演了多少精彩纷呈的情节，电影院里大屏幕上的最后一个画面永远都是——“剧终”。人生也是如此，无论你心里多么不情愿面对，这个画面终究会如期而至。

　　我终于没能成为一个象棋高手，但是我和象棋在这个无名小镇上结下的一段缘，却至今让我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