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货币的崛起：对国际货币体系和金融系统的挑战

Posted 2021-04-26 国际金融杂志

摘要：本文将探讨Libra及类似的全球性数字货币能否动摇美元国际货币霸权地位问题。本文认为，在当今世界决定国际货币地位的因素已与过去有所不同；在一些特定环境下，如果被允许获取相应的发展空间，相比于其他主权货币，私人数字货币有可能更容易、更快速地挑战美元的国际地位。私人数字货币可能直接改变全球金融体系，也可能推动全球各国中央银行进行各类创新，进而对国际货币体系以及全球金融系统产生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 数字货币； 国际货币体系

中图分类号： F831         文献标识码： A

 

在20世纪80年代，日本经济蓬勃向上，日本对外发放了大量贷款，为日元国际化提供了流动性支持。日元国际化一度被广泛看好。1999年，欧元的诞生被认为是自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以来，国际货币体系发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当时，许多学者认为，欧元将成为在国际货币体系以及全球金融系统中对美元霸权地位的最大挑战者。毕竟欧元区自成立至今，始终是全球最大的自由贸易区。而随着中国经济的崛起，中国在国际贸易中发挥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2016年，人民币成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特别提款权（SpecialDrawing Right，简称SDR）一揽子定价货币之一。这也被广泛认为是国际货币体系中的又一个重大转折点。

然而，美元却始终保持着全球第一大国际货币的地位。事实上，美元击败了所有试图挑战其国际地位的货币。目前，在全球外汇交易中，大约一半涉及美元，每天总交易量约6.6万亿美元。近一半的国际贸易都以美元计价，该比例大大超过了美国经济在全球经济中的占比。在外汇交易中，美元被广泛视为锚货币，这种情况与布雷顿森林体系尚未解体时非常相似。就某种角度而言，美元如今的国际化地位甚至比以前更高。

有价值的加密资产数字货币（即所谓的稳定币）的出现，给国际货币体系和全球金融系统带来了冲击和挑战。虽然私人数字货币的出现已有数十年的历史，但由于Facebook庞大的用户基础，使得Libra一经诞生，便可能成为首个具有全球影响力的私人数字货币。Facebook拥有的用户超过24亿，超过了全球总人口的四分之一。此外，Facebook旗下的WhatsApp以及Instagram，也分别拥有16亿和10亿的用户。

一方面，全球化的数字货币可能使国际支付成本更低、速度更快，覆盖更多的用户；另一方面，稳定币也给维护跨境支付系统稳定性、消费者保护、防范金融风险、维护货币主权以及反洗钱、数据保护、打击恐怖融资等领域带来了巨大挑战。鉴于此，一些国家的政府已经对数字货币表达了较强的担忧，认为应对数字货币的快速发展设置一定的监管门槛。

本文将探讨Libra以及类似的全球性数字货币能否动摇美元国际货币霸权地位的问题。本文提出，在当今世界，决定国际货币地位的因素已与过去有所不同；在一些特定的环境下，如果被允许获取相应的发展空间，相比于其他主权货币，私人数字货币有可能更容易、更快速地挑战美元的国际地位。私人数字货币可能直接改变全球金融体系，也可能推动全球各国中央银行进行各类创新，进而对国际货币体系以及全球金融系统产生深远的影响。

 

一、数字货币与货币竞争

 

在过去数个世纪，国际货币霸权的竞争主要围绕在主权国家发行的货币之间展开。很长时间以来，经济规模、对外开放程度以及货币稳定性，一直被认为是决定国际货币地位的关键性因素。事实上，日元、欧元以及人民币的全球吸引力不足，就与上述因素有所欠缺有密切关联。例如，欧元区内各国资本市场相互割裂，而且缺乏一种真正能够在经济下行时提供稳定收益的安全资产，是制约欧元国际化发展的重要因素。目前，已有不少文献针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研究。从短期来看，全球金融系统和国际货币体系很可能仍将保持现有格局。

私人数字货币的诞生能否挑战现有的国际货币秩序？如果全球监管机构能够给数字货币创造发展空间，数字货币是否具有某些特殊的优势，使其能够成为美元的有力竞争对手？

 

（一）国际货币的“惯性”正在减弱

国际货币体系存在“惯性”，即使经济基本面因素已经发生了变化，原有的国际货币体系也需经过较长时间才会发生改变。

众所周知，国际货币需具备计价单位、价值存储、支付手段三项功能，但这三项功能的重要性却并不相同。历史经验和理论分析都表明，就国际货币的演化而言，支付手段功能是最为重要的。

过去，国际支付多发生在生产厂商、进出口商、银行和政府之间，主要以大宗商品交易和大宗金融交易的形式出现。17世纪初期，阿姆斯特丹和汉堡的银行通过向商人提供可用于转账的存款，以此作为支付手段，发挥了中央银行的作用。英镑的国际化起源于伦敦的银行向商人提供英镑贷款，以满足进出口的需求。此后，英镑逐渐发展为国际投资工具并成为国际储备货币。

对于生产厂商、进出口商、银行和政府而言，在接受了一种国际货币之后，如果转换为另一种国际货币，将会付出高昂的成本。因此，这些机构和组织一般会持有大量以主要国际货币计价的资产头寸。虽然这样做会承担一定的汇率风险，但由于这些机构和组织相信，未来该货币仍将在全球支付领域保持领先地位，从而降低了发生货币转化的可能性，也就控制了交易成本。

因此，国际货币的“惯性”是显著存在的。高额的转换成本、国际货币的锁定效应以及固有习惯的形成，都非常有利于原有国际货币保持国际地位。一般认为，一种主要国际货币可能需要许多年才能够取代另一种主要国际货币的国际地位。该过程甚至可能长达数十年。

与进出口商、银行等大型交易商不同，除了在那些已经发生“美元化”的国家，各国消费者主要参与国内交易，使用本国货币，一般很少会使用国际货币。然而，近年来形势出现了变化。最近一波全球化浪潮，以及线上支付的飞速发展，使消费者产生了对更加快捷、成本更低、更易使用的跨境支付的需求。例如，在过去15年中，全球旅游人数翻了一番；互联网的使用人数以及移动电话的使用人数也都发生了倍增。数据传输的成本大幅下降，人们更易于获取更便捷的服务。在过去十年中，全球跨国汇款金额增长了50%以上，而电子商务跨境交易更是增长了三倍。

显然，新兴的私人数字支付手段主要面向消费者和劳动人群，而非企业和公司。消费者和劳动人群构成了巨大的潜在用户群体，使得数字化货币可能被更快地被广泛接受。

例如，M-Pesa是一种革命性的支付工具，使用者无需开设银行账户便可进行小额交易。在短短七年之内，肯尼亚的手机货币交易金额增长了三倍，目前已达到该国GDP的二分之一。在这一领域，肯尼亚甚至超过了很多发达经济体。

在中国，由国内科技巨头公司所开发的Alipay和微信支付在十年内吸引了大约10亿用户，用于消费的移动支付量已占中国GDP的16%。2018年，第三方移动支付交易量较2015年扩大了15倍。

这些证据充分说明，相比于传统的国际货币主要用于大宗国际贸易和大宗跨境金融交易，数字货币则主要依托于零售消费支付的飞速发展，并推动交易成本和货币转换成本大幅降低，因此其较传统的主权货币或更易于实现全球普及。

 

（二）在数字时代，国际货币使用的驱动因素发生了变化

在数字时代，驱动货币国际化的因素可能会发生变化。在国际货币竞争中消费者已经在发挥核心作用。人们不得不重新反思，国际货币使用的规模和范围究竟由哪些因素决定，这些因素的相对重要性如何？

第一，一些经济基本面因素并不会发生改变。无论是否是数字货币，货币币值的稳定性永远都是决定该货币能否得到广泛应用的先决条件。因此，全球各国央行都将物价稳定作为其首要目标。一些币值非常不稳定的加密货币（例如，比特币），无法成为一种可被广泛信赖的支付工具。所谓的稳定币，应真正能够实现币值稳定。这是数字货币实现长远发展所必需的。哈耶克就曾经提出，应该取消政府发行货币的特权。他建议，在货币发行领域引入竞争机制，多方竞争能够迫使货币发行者稳定币值。最终，通胀率最低的货币将会击败其他货币。今天看来，这一观点对数字货币的发展仍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第二，除了币值稳定之外，在数字时代，其他一些因素可能正在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其中，便利性是一项重要因素。以欧元区为例，虽然欧元诞生已有20年，欧元区内跨境电子商务仍然不够活跃，国家间的分隔依然较强。欧洲只有三分之一的电子商务客户会从欧元区其他国家购买商品，大约40%的网站不向其他欧元区成员国的消费者出售商品，大约80%的线上交易发生在同一国家之内。

换一个角度看，使用一个现有商业生态场景中的货币，要比利用现有的某种货币去建立一个新的商业场景更为便利且更具吸引力。比特币和欧元的例子可以说明这点。很少会有零售商认为欧元的诞生会催生出一个泛欧洲的商业网络。无论有没有欧元，欧洲服务业的统一市场建设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但全球数字货币却可能会带来变化。数字货币可能会改变全球支付的面貌。例如，WhatsApp是一种信息交换服务工具，在此基础之上增加在注册用户之间直接转移资金的支付功能，并未改变该软件的本质，但却为演化成全球货币创造了一种可能性。这从未被现有的国际货币理论模型纳入考虑范围。现有的理论模型一般认为，先有支付功能，然后再演化出其他功能。

第三，隐私性可能是数字时代影响国际货币地位演化的另一个新的因素。从国际货币历史沿革看，隐私性并不很重要，不记名是使用纸币的一个重要特征；但随着国际反洗钱标准的提高，情况已发生了变化。分布式记账的数字货币具有匿名的特点，这使得数字货币可能被用于不法金融交易，例如，逃税和恐怖主义活动。数字货币必须能够满足国际反洗钱的规定、满足国际尽职调查（Know-Your-Customer）的规定，才可能获得社会大众的认可。

此外，由于数字货币的运行机制可能涉及对个人信息的收集和处理，也会产生一些问题。许多用户非常重视对个人隐私的保护，但数字货币运营商却可能违规使用或销售个人信息。目前，还很难判断隐私性会对数字货币的国际扩展产生多大的影响，不同国家的居民对于保护个人隐私的重视程度是不同的。在欧洲，对个人隐私的保护得到了欧盟法规的保护。2018年5月，欧盟出台了《一般数据保护规章》（General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 GDPR），任何数字货币的发行和运营都必须符合这一规章的要求。

 

二、对未来国际货币体系和全球金融系统演化的展望

 

数字化时代的来临，使得国际货币竞争的方式发生了变化，也使得预测未来国际货币格局更为困难。展望未来，全球货币体系和金融系统可能会存在多种不同的格局，本文将着重分析其中三种。

 

（一）情形一： 保持现状

第一种可能的情形是保持现状。在全球范围内，已经出现了很多对于Libra的担忧。一些国家政府已表示，将禁止类似数字货币的发展和使用。

然而，即使出现这一情形也并不意味着数字化发展陷入停滞。相比现有支付系统，一些其他尝试可能会更好地满足消费者的需求，使消费者在跨境支付领域得到更加快捷、成本更低、使用更便利的服务。Libra无疑为各国中央银行敲响了警钟，促使各国央行努力提升现有支付系统的功能。这对于全球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

在这一领域，欧洲正走在前列。2018年11月，欧元支付系统启用了目标实时支付系统（TargetInstant Payment Settlement，简称TIPS）。这一新的金融基础设施使得在整个欧元区内，资金划转能够在全年任何一天实现全天实时到账。TIPS巨大的覆盖范围，使得更多用户能够有效使用支付服务，这也符合普惠金融的发展方向。

 

（二）情形二： 中央银行发行数字货币

第二种可能的情形是各国中央银行探索发行数字货币（Central BankDigital Currencies，简称CBDC），并在此基础上整合出具有垄断地位的全球货币。这一建议最初由英格兰银行行长Mark Carney提出的。近年来，已有多家中央银行根据本国消费者对现金的不同需求，在中央银行数字货币领域取得了不同程度的进展。例如，瑞典中央银行和乌克兰中央银行就在该领域处于领先地位，分别发行了E-Krona和E-Peso，成为中央银行发行数字货币的先驱。根据报道，中国人民银行也正在加快推出数字货币。

二战后，凯恩斯提出了创立全球货币Bancor的设想。当时，Bancor与科技进步关联不大，而主要旨在促进政府间的全球经济合作。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政府间的全球经济合作出现了下滑；但在今天看来，却很有必要加强政府间的合作。各国中央银行之间通过紧密合作，能够更好地运用现代科技，增加社会福利。为此，欧洲央行与日本银行合作，正在共同研究在金融市场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利用分布式记账技术的前景和可行性。未来，全球央行可能会通力协作，共同探索建设基于统一科技标准之上的全球中央银行数字货币的可能性。

 

（三）情形三： 数字货币区

第三种情形可能会更加复杂，即出现跨境数字货币区。数字货币区是指在该区域内，支付和交易都使用该区域特有的数字货币。这种数字货币可能是法定的，但也可能不是。在这种情形下，各国政府应能够有效实现国际合作，以确保数字货币系统能够满足各项重要的监管要求。

随着这种数字货币区的发展，国际合作可能会横跨大洲，并催生出一种全球性的私人数字货币。但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当前，即使像Facebook、Amazon、Alipay这样的互联网巨头，也被局限在一定的地理范围内。更为可能的情形是，出现区域性的数字货币区。由于欧元区在监管政策和经济发展程度等方面高度一体化，欧洲是推出数字货币区的最理想地区。其他经济体也可紧随其后。

但是，这种情形可能会带来国际货币体系的割裂。此外，也会给各国政府带来其他一些挑战，例如，可能出现货币替代。针对一些持续存在高通胀现象的国家，其主权货币可能被数字货币所替代，出现“良币驱逐劣币”的“数字货币化”现象。而随着法定货币被逐渐取代，这些国家货币政策的有效性也可能会大大受损。但与传统货币替代不同的是，“数字货币化”会导致本来属于政府的政策职能被动转移至私人的数字货币公司。而这可能是全社会所难以接受的。

全球范围的“数字货币化”可能会加大资本流动的波动性，可能对主权国家的汇率、货币流动性以及通货膨胀率带来潜在影响。对此，一些小型开放经济体可能会寻求引入资本管制措施来限制或抵消波动，尤其是在资本流动是单方向时期。此外，如果数字货币发行者在金融市场购买包括长期国债在内的安全资产，可能会导致期限溢价被压低，从而可能强化或抵消各国中央银行货币政策的效果。

总之，通向数字货币区的道路漫长且存在风险。最终，国际货币体系和全球金融系统的格局将被两个因素所决定：一是各国居民是否愿意成为全球网络的一部分；二是各国居民偏好的差异性能否统一，例如，对保护个人隐私不同的重视程度。

 

总结

 

数字货币的发展是科技进步、全球化以及消费者偏好转移等因素所共同带来的结果。未来将会出现哪种情形，还很难判断。但人们可以积极采取措施来应对数字货币所可能带来的挑战。各国可以大力推动数字货币发展，使数字货币能够满足各类监管要求；也可以加快完善现有的全球支付系统，让公众牢固树立对于现有货币的信心；还可以两方面同时推进，在21世纪开创一个市场化数字货币与公共支付系统共同发展、相互补充的新局面，造福全球各国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