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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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王小波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是我能选择,怎么爱,怎么活。” “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1968年,在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王小波遇到了那头特立独行的猪,“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像山羊一样敏捷,不喜欢猪圈,喜欢到处游逛”。在插队生活中,同样“懒”的小波对这头桀骜不驯的猪印象深刻,并被它的独立独行的气质深深吸引,以致在40岁的年纪,小波仍然会回忆起这只猪,甚至自己也想成为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无疑,他做到了,一个自由、幽默、睿智、有趣的王小波。
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
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
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
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
人来了以后,给它们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牛和每一口猪的生活都有了主题。
就它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种生活主题是很悲惨的:前者的主题是干活,后者的主题是长肉。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当时的生活也不见得丰富了多少,除了八个样板戏,也没有什么消遣。有极少数的猪和牛,它们的生活另有安排。
以猪为例,种猪和母猪除了吃,还有别的事可干。
就我所见,它们对这些安排也不大喜欢。种猪的任务是交配,换言之,我们的政策准许它当个花花公子。但是疲惫的种猪往往摆出一种肉猪(肉猪是阉过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势,死活不肯跳到母猪背上去。母猪的任务是生崽儿,但有些母猪却要把猪崽儿吃掉。
总的来说,人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
但它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
图片来自《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绘本插图,作者张宁
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
不光是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
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有个斯巴达,那里的生活被设置得了无生趣,其目的就成为亡命战士,使女人成为生育机器,前者像些斗鸡,后者像些母鸡。这两类动物是很特别的,但我以为,它们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欢又能怎么样?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以下谈到的一只猪有些与众不同。
我喂猪时,它已经有四五岁了,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
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待着。
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把它当宠儿来对待,它也是我的宠儿——因为它只对知青好,容许他们走到三米之内,要是别的人,它早就跑了。
它是公的,原本该劁掉,不过你去试试看,哪怕你把劁刀藏在身后,它也能嗅出来,朝你瞪大眼睛,嗷嗷地吼起来。
我总是用细米糠熬的粥喂它,等它吃够了以后,才把糠兑到野草里喂别的猪。
其他猪看嫉妒,一起嚷起来。这时候整个猪场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
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它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学得都很像;有时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到附近的村寨里找母猪去了。
我们这里也有母猪,都关在圈里,被过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村寨里的母猪好看一些。
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迹,但我喂猪的时间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写了。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
但老乡们就不这么浪漫,他们说,这猪不正经。
领导则痛恨它,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
我对它则不止是喜欢——我尊敬它,常常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做“猪兄”。
如前所述,这位猪兄会模仿各种声音。我想它也学过人说话,但没有学会——假如学会了,我们就可以做倾心之谈。但这不能怪它。人和猪的音色差的太远了。
图片来自《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绘本插图,作者张宁
后来,猪兄学会了汽笛叫,这个本领给它招来了麻烦。
我们那里有座糖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响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
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
领导上因此开了一个会,把它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会议的精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为它担忧——因为假如专政是指绳索和杀猪刀的话,那是一点门都没有的。以前的领导也不是没试过,一百人也逮不住它。
狗也没用:猪兄跑起来像颗鱼雷,能把狗撞出一丈开外。
谁知这回是动了真格的,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手拿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人,手持看青的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捕它。
这就使我陷入了内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它毕竟是只猪啊;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对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之所在。
总之,我在一边看着。
猪兄的镇定是我佩服之极:
它很冷静地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之内,任凭人喊狗咬,不离那条线。
这样,拿手枪的人开火就会把拿火枪的打死,反之亦然;两头同时开火,两头都会被打死。至于它,因为目标小,多半没事。就这样连兜了几个圈子,它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之极。
图片来自《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绘本插图,作者张宁
以后我在甘蔗地里还见过它一次,它长出了獠牙,还认识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这种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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