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死锁的小木屋：江绪林生前语录

Posted 2021-05-01 胖子的世界观

假若我若不在了，这篇小札记用作我的遗语是再好不过的——江绪林，摘自《小札记：未曾虔信》

2016年2月19日晚，华东师大政治系讲师江绪林自缢身亡。

“1975年2月出生，五岁时母亲不幸病故，十二岁时又失去了父亲。此后靠姐姐江寿娥含辛茹苦地抚养他长大。坎坷而清贫的早年没有埋没他求知好学的禀赋，绪林从湖北红安的乡村走进北京，先后就读中国人民大学和北京大学，后来在香港浸会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刘擎）

江绪林的死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关注（当然很快就被遗忘）。对于，他的死，网络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猜测，除了少数认识他的人之外，这些人其实都不认识他。有的说他有抑郁症，有的说他是因为体制内的逼迫，有的说他背叛基督教。

这些都不重要，揣测是对死者的不尊重。

可以肯定的是，江绪林的死无论是一个个体的消亡，或者一个时代的某种启示，都值得被记住。

以下是他生前在网络上发表的话语摘录，按照其关注的主题范畴分类，我尽量筛选能够代表其态度和价值取向的。

正如刘擎在悼词中说的，“我们如何来凭吊这样一个生命？他的存在与离别都如此独特，以至于我难以写下一篇规范工整的悼文。”

江绪林先生自杀前照片。

一、政治

我关心政治，但并不热衷政治。      2011-12-22（下同）

完全可以能够不乏快乐地生活在一个充满政治不义和迫害的国度，并不需要委身正义：保持理性和清醒的认知，偶尔也帮帮手做点正义的事就好了。

而且在那些为自由和正义而备受煎熬的人的面庞也未必代表着美好的未来。就拿我最尊敬的晓波老师来说，他说，他心中没有仇恨，只有深深的爱。

实现了自由民主又如何？能消除我们人生的苦难、愚昧和平庸，能满足我们的渴望和幸福么？我不是要否定自由和民主的价值，而是让自己淡定：不能把人生的一切希望寄托在政治上，尤其是当下的政治变迁上。

有些人事实上不过是体制内驯服的存在，却因为研究自由主义就俨然成了“自由主义者”。呸~             2015-12-11 

曾引领思想潮流的学者，竟或因被怀疑志在为帝王谋而清誉有损，或因卷入学术规范的争议而被人诟病，或因埋首书斋对于普遍的不义漠然置之使人颇生现代犬儒之感。就是新生代新锐的青年学者，就算是坚持正义理想的，也不得不在复杂而扭曲的社会中学会生存下去，而这可能意味着妥协、让步、复杂化和人格分裂。

我努力地避开政治，只是有时候政治犹如癫痫一样偶尔或发作，让人无法置身事外。

二、基督和信仰

我正在反出基督教，觉得基督徒基本上等于伪君子    2006年

这一切远远赶不上沉落的速度：信仰的冰凉；神经质的紧张、沮丧和恐惧；全然封闭……    2015-11-5

上主啊，保守我平安。由于游离于上主的灵性护佑，又毫无成绩的挫折，又由于阴森森的时代氛围，我是患上了忧郁症状的情绪了。虽然没做什么工，却感到压力千钧，等待着放学，等待着放假，我要去温暖的远方栖居一阵。 1月9日

我信上帝，不觉得死是虚无，但我也不敬畏上主和教会的诫命。

觉得好寒冷，觉得在世界上我真的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就是遥远的上主，也是以审判者的模糊面貌出现。我尽可以对自己说，我将无所畏惧，哪怕死亡；但心还是柔弱的，堵得厉害。     2015-12-2 

我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信仰主耶稣的人了，灵性上缺乏与主的沟通、没有安慰和喜乐，摆脱世俗的烦扰。有弟兄姐妹邀请我去团契，可我却绝不考虑：那里有很久很久的熟人，我只嫌关系复杂，而且我很担心与人的深切交往带来的义务。神啊，救救我吧！   2015-12-11

“邪恶的心本来就胆怯，自证自己有罪，受着天良的催迫，时常向坏处着想。恐惧不是别的，只是将理性的助力，弃而不用。”  ——思高圣经《旧约 智慧书》17:10-11，哎，我的心就时常往坏处想。     1月15日 

然而我虽然努力地捧起《圣经》，却只是聊以自慰。   《未曾虔诚》2013-11-30

上主啊，保守我平安。由于游离于上主的灵性护佑，又毫无成绩的挫折，又由于阴森森的时代氛围，我是患上了忧郁症状的情绪了。虽然没做什么工，却感到压力千钧，等待着放学，等待着放假，我要去温暖的远方栖居一阵。       1月9日

知道永恒，却随时准备让自己迷失在温柔之乡，只是如今却在地狱门外哭泣。这就是我的忧伤

生前拍的照片。

三、私人生活

今天的阳光真好，好像根本不存在阶级现象。     1月1日

就自己而言，也能在书籍中找到自己的乐趣：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理解那些伟大的人物在人类复杂状况中对人类知性、美好生活及其限度、生命意义的探讨并予以汲取和实践，是一件何其美妙的事情。

在宜家订了一个小衣柜，华师大教师招待所的管理人员却不允许我搬进宿舍。迄今为止，招待所每年都试图驱逐我一次，当然有充足的理由，那就是学校规定。

时尚的商场，我与一位极优雅的女人擦肩而过，禁不住贪婪地瞪了她一眼，目光相遇的刹那：我知道我配不上她，她也明白这一点。然后，我回去继续言说、发微博，俨然遗世独立、孤花自赏的正义者；而她，则像叶卡吉琳娜或普鲁斯特笔下那不诉诸文字的真正上流社会的人物一样，在无言的无邪中绽放并隐匿。

今天听说有个人离婚了。哎，想想有点羡慕，比我超前至少两步。我连结婚的能力都还没有。   2015-11-24

好无力，好悲哀。被一个巨大的机器碾压。 2015-10-18

自己真的很迟钝：4年前，我与一位老朋友在西湖见面，那位朋友87年上大学，在北京一所我有点忘了名字的大学教书，爱海子，爱写诗，虽无发表。在断桥上，看着他清瘦的脸庞、发白的头发、孤寂的神情，我说，“你真是个孤魂野鬼”。…但现在想来，他在逗弄女儿时必颇多天伦之乐；孤魂野鬼者，正是我自己。   2015-12-13

恍惚间偶遇一位老人家，对我说：“绪林啊，努力啊…看你还没有买房子、娶媳妇，我都很挂念你，替你着急啊。”我连忙安慰他：“赵老人家，不要那么想嘛，人生苦短，不用看那么重；反正我也是很快就要离世的人——就跟您一样。我们都要开开心心地过每一天！”   1月10日

我快憋死了，想歌唱，却不谙音律；想作诗，却不识平仄；想说话，却思如古井。……烦恼，却也只是浑噩。     2015-10-11

我只想……；感受到冷漠，而这或仅是对我心灵的冷漠荒凉的反应：这颗心甚少或从未或越来越不流淌出对人的爱，这让我害怕，害怕被铲除……现在常常觉得我不应该活着。……我呻吟，但接下来的一年一定要写出并发表一篇学术论文，否则抑郁得要自杀了。 2015-11-21

每天沉默地重复着《麦克白》的名言“剩下的不过是无味的渣滓”，尽管或许从未珍惜或痛饮过生命的美酒。     1月5日 

觉得好寒冷，觉得在世界上我真的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就是遥远的上主，也是以审判者的模糊面貌出现。我尽可以对自己说，我将无所畏惧，哪怕死亡；但心还是柔弱的，堵得厉害。      2015-12-2 

我那在长久的旷野孤独和灵性沉思中铸就的灵魂已然既不适应也不想往那种相濡以沫的浪漫或平静之爱了。

自我迷恋于对灵魂的净化和对上主的救赎的寻求中，迷恋于对知识和品质的寻求，如若在茫茫人海中再偶或暂栖于一道海湾，就已经是很美好的人生了。    2013-10-13

好困好孤独。想起来，在大冷天，伟大的灵魂可能会谱出安魂曲；凡俗如我者，则卷曲成一团，进入冬眠或安魂状态。      2015-12-18

住所的书房。

四、教学

“每个人对与其他人所拥有的最广泛的平等基本自由体系相容的类似自由体系都应有一种平等的权利。” 今天课上问一位同学是否理解了这句话，同学说“每个字都是懂了”。或许这就是对整门课的素描，失落....而且我呈现出的一种虚无的、冷漠的品质，也不会受欢迎。这就是渐渐的穷途末路了。     1月5日

周开始，每周五下午3:00～5:30，地点法商楼南座502室，一起从读《正义论》开始吧    2015-11-28

今天的“星期五读书会”是本学期最后一次了，我们读了《正义论》第10节。下学期开学再继续，但会改用英文版为底本了～    1月15日 

扪心自问，自来上海做起大学老师后，我常常是回避着学生，独自行走在自我救赎的路途上。

《正义论》研读会。

五、死亡

最近这些天很抑郁，身边触及到的人无可责怪，但自己的世界却开始坍塌，经验地和形而上学地，仿佛到了穷途末路，而惟独死亡却似乎散射出耀眼的光芒——有时想，去死或许是卑微的我所能做出最高贵的行为。开始读点论文，要压缩读文学的时间，然而我却也深信，文学是苏醒、修复和柔和我灵魂的唯一之途。    2015-9-24 

在北大三角地点亮蜡烛（没有完成）、在香港的大海边思考死亡、给香港教会捐几万块钱以处理自己的尸体最终考虑到不能加剧大陆与香港关系的紧张而放弃了在香港自杀（还要加上他对香港最近骚乱问题的思考）、在华师大教师招待所的荒谬处境。

世界是废墟，世界是我的世界，我是亡灵。    1月29日 

常常萦绕脑海的是死亡：一想到他者来清扫我的尸身，以之为污染的垃圾、想到给别人带来的令人厌烦的料理负担、一想到那丑陋的不再自主的尸首曝露在审察的冷酷目光之下，我就心悸。

最近这些天很抑郁，身边触及到的人无可责怪，但自己的世界却开始坍塌，经验地和形而上学地，仿佛到了穷途末路，而惟独死亡却似乎散射出耀眼的光芒——有时想，去死或许是卑微的我所能做出最高贵的行为。    2015-9-24 

意兴索然，并非想归去，只是觉得应该走：既不高尚、亦不伟大深邃剔透，只是平庸地苟且着。我的那一份生命之火凋零熄灭了：没有眷恋、没有爱、没有梦想、没有希望。真是不解，我怎么就会到这一步：上主呢？形而上学呢？女孩呢？知识呢？我一无所有，除了无言的、肉体的恐惧。·

安安静静地死去还是反击还是偷生？       2月19日

江绪林遗书。

最后的话：

       1。借记卡（钱包内）一张，内有106893元，归姐姐江寿娥（记得我还有一个小姐姐）支配。

　　2。借记卡一张。没有11273元。归姐姐江寿娥支配。（密码皆为******）

　　3。宿舍抽屉内约1万港币，6百美元，钱包内约4400人民币，供清理费用，虽未必够

　　4。余下办公室的一些书籍，一半赠送给胡振林同学（请转送几本给朱木良等我指导的本科同学），一半请刘擎先生处理，谢谢！

　　5。抱歉本来这学期有4门课要上的，对不起了，或许这个尚未开始就结束的恶果是最小的。

　　6。没有什么眷恋，（奇怪么？）却沉滞，惧怕；上主啊，赦免我，我原以为总会有些好奇的，但好奇心显然被压抑了。上主啊，我打碎了玩具，你不要责罚我； 然而，就是责罚我，也请给我勇气面对未知的一幕。啊，我终于要知道真相了。我不好，我平庸，我德行有亏，洛克的墓志铭都说：“让我犯下的邪恶随着尘土掩埋 吧。”（let his vices be burried together）我除了祈祷宽恕，还能做什么呢？请不要看我的罪和错。

　　7。我谱写不出优雅的乐章，也就不能有期望（指点世界），我不知何为爱的拥抱（已无法体察），如何亲吻和祝福你们以作别！

　　8。上主啊，愿你开启希望之门。

　　9。我恐惧，我要喝点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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